1医生问我保谁医生把我叫到走廊尽头时，手术室上方的红灯已经亮了一个小时。
我脚底发软，却被他那句“保大人还是保孩子”吓得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。我叫沈舟，
那一刻只听见自己心跳在耳朵里砸，像有人用拳头捶墙。妻子林晚躺在那道门后，
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三十八周，预产期是在下周。沈母冲上来，一把抓住我胳膊，
指甲猛地扣进我皮肉里。她仰着头看医生，声音颤得利索：“孩子要保住，沈家不能断香火。
”岳母靠在对面的白墙上，脸色白得跟墙一样，抖着手指着手术室的门。
她冲医生吼：“先救我女儿，她才三十岁，她怕痛，从小就怕打针。
”消毒水味道呛得我胃里一阵翻腾，灯光白得刺眼，每个人的影子都拖得很长。医生皱着眉，
看向我，像在找一个能负责的人。他把一张手术知情同意书塞到我手里，
指着最下面那一行小字。“情况比较危急，宫口不开，又有出血风险，可能要切子宫。
”“我们必须有个明确意见，优先保谁，你来签。”那张纸像一块烫手的铁板，
我手心全是汗，纸角却硬得硌手。沈母一把夺过知情书，看了一眼就揣进自己包里。
她抬眼盯着我，眼珠血红：“你可想好了，林晚走了，你还能再娶，孩子没了，
谁给沈家送终？”岳母被这句话气得发抖，扶着墙才没摔倒。她红着眼冲过来，
一巴掌扇在沈母手背上，把那张纸又打落回我脚边。“我女儿怀孕十个月，她死了，
你们沈家还有脸让她孩子姓沈吗？”“结婚那天你妈在酒桌上说什么，你忘了？
”岳母瞪着我，眼泪止不住往下掉。我喉咙像被什么堵住，脑子里却突然闪回那天的场面。
那是婚礼敬酒快结束的时候，沈母端着杯子绕到岳母面前，笑得脸上都是褶子。
她拍着我的肩：“晚晚嫁进我们沈家，就是我们沈家的人，以后生多少个孩子都得姓沈。
”岳母当时脸色就变了，努力挤出个笑：“姓什么不重要，过得好最重要。
”那句“姓沈”这几年在家里反反复复被提了太多次，每一次都像是在给人贴标签。
林晚怀孕后，沈母隔三差五打电话催我：“要男孩，这次一定得要个男孩。
”我每次都敷衍：“男孩女孩都一样。
”电话那头的沈母却总要阴阳怪气一句：“一样你让孩子随你老婆姓林啊。
”我看着地上的白纸，肚子里像有一团火烧着，一路噼里啪啦往上窜。
林晚怀孕五个月那次产检，是我爽约没去。那天公司临时加会，我给她发了一条语音，
让她自己坐地铁去医院。晚上回到家时，客厅灯没开，只有卧室那盏小台灯亮着。
林晚蜷在床沿，手里捏着一叠褶皱的产检单。她抬头看我时眼眶都是红的，
只问了一句：“如果有一天医生也问你保大人还是保孩子，你会选谁？”我当时一点没当真，
还笑着脱鞋：“电视里那种老套路，你别想多，肯定保你啊。”林晚听了没说话，
只是把产检单收好，像是把什么话也一起收回去了。现在同样的问题突然砸在我脑袋上，
连回旋的时间都不给。走廊尽头响起一阵脚步声，护士推着空床从另一间手术室出来。
铁床轮子跟地板摩擦出刺耳的声音，像有人用指甲刮玻璃。沈父站在窗口前，一直没吭声，
此刻慢慢转过身。这个习惯沉默的老男人点了根烟，却忘了点火，烟在他指间被捏得皱巴巴。
他低声对我说：“你妈说得也不是全没道理。”“老宅那边我还没来得及过户给你，
你儿子要是没了，以后那些亲戚嘴上也不会饶人。”岳母听见“老宅”两个字，
整个人像被针扎了一下。她扭头看我，嗓音沙哑：“你当初跟晚晚说什么？
”“是不是说孩子生下来，房产证上要加她的名字，说以后不让她受委屈？
”我被这句话问得只剩下呼吸声。那张房产证藏在卧室衣柜的最上层，
封皮已经被我翻得发亮。我一直拖着没去更名。不是不想，是知道沈母会闹。
我总是对林晚说：“等你生完孩子，我们找个周末去办，一起去。”她笑着点头，
每次都认真在手机备忘录里记下来。现在她躺在手术台上，连那个备忘录机会都可能没有了。
医生看了眼墙上的时钟，又看我，语气明显急了。“家属，再不决定，谁也不好救。
”沈母扯着嗓子催我：“签了，写保孩子，听到没？”岳母扑过来抓住我另一只胳膊，
哭到说不出话，只能不断重复：“救她……救她……”两只手在我手臂上用力，
疼得我几乎分不清哪边是骨头哪边是肉。我突然想起林晚躺进产房前，回头看我的眼神。
她额头全是汗，嘴唇被自己咬得发白。她抓着被单，小声对我说：“沈舟，别怕。
”“我会把孩子生下来。”“以后你要是后悔娶我，就看他一眼再做决定。
”我当时以为她是紧张，说了句“你想什么呢”。现在这句话像一把钝刀，
一点一点在我心口锯。我弯腰捡起那张手术知情书，整张纸都被汗水浸出一道道水痕。
笔被护士塞进我手里，冰凉的金属杆硌得我指节发僵。我盯着“家属意见”那一栏，
喉结上下滚动。“保”字在我脑子里被写了一百遍，却一个也不敢落在纸上。
走廊另一头忽然传来一声闷响，像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。护士下意识回头，医生皱紧眉，
依旧看着我。“先生，没时间了。”我吸了一口气，指尖用力，笔尖重重戳在纸上，
写下第一个字。那个“保”字刚勾出上面一横，手术室的门忽然从里面被人拉开了一道缝。
2保谁的签字手术室的门从里面被人猛地拉开一条缝。一股更重的消毒水味涌出来，
呛得我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。穿手术服的年轻医生探出半个身子，口罩上方的眉眼全是焦灼。
他扫了一圈人，目光落在我脸上：“谁是林晚的丈夫？”我喉咙发紧，
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了一步。年轻医生把门掩了掩，
刻意压低声音：“产妇刚刚短暂清醒了一会。”“林晚让我们转告你，别太紧张，
她说自己挺得住。”我听见“挺得住”这三个字，心口猛地一抽。
年轻医生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，塞到我手里。
“这是她之前在待产室签的高危手术同意书补充。”“她坚持写了这一段，
我们当时按流程先收着。”“刚才她问医生有没有拿给你看。”那张纸被汗浸过一样，
边角起了毛。我低头一看，纸上是熟悉的字。林晚的字一向端正，
写工作邮件的时候一笔一画很好看。现在每个笔画都带着发抖的痕迹，
像是手在空中悬着写出来的。在一整段打印的小字下面，
多出一句手写：“如遇不可避免的单一选择风险，请优先保产妇。”后面跟着她的名字，
三个字被按得很重，纸背都渗出一点墨印。我盯着那行字，半天说不出话。沈母凑过来，
一把抢过去，看了两眼，脸色当场垮下来。“她算什么东西，在这上面乱写？
”“这是我们沈家的孩子，她一个外姓人，有什么资格说保谁？”岳母猛地伸手，
又把纸从沈母指间扯走。岳母手都在抖，眼泪一下掉在纸上，
把“保产妇”的“妇”字晕出一团墨花。岳母哑着嗓子，像是自言自语：“这个丫头，
从小怕疼到打疫苗都要我抱着。”“结婚那天还躲在化妆间里跟我说，生孩子是不是很可怕。
”“她现在躺在里面，还在安慰你别紧张？”我抬头看向年轻医生，嗓子干得出不来声。
年轻医生看了一眼纸，叹了口气：“按流程，这个补充意见是有效的。
”“但是现在情况比之前评估的复杂。”“我们还是需要家属再确认一次。
”沈母逮住这句话，立刻抬高音量：“听见没有？还得我们定。
”“她写的那些什么玩意算什么，女人就是心软，不能听她的。”沈父捏着那根没点着的烟，
终于把打火机按下去。火光在他脸上映出一块暗黄，他深深吸了一口，
烟雾从他鼻子里慢慢吐出来。沈父目光从纸上移开，看向我：“医院要按规定来，
你也别跟着起腻。”“男人要为整个家考虑。”“不是只为枕头边那点感情。
”这句话像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，又像有人在我胸口敲了一记闷锤。“为整个家考虑。
”我这几年也总这么劝林晚。为了加班，为了应酬，为了推迟去民政局加她名字，
为了让她多迁就一点婆媳矛盾。“为了家好，你让一步。”“多忍忍就过去了。
”楼道尽头有手机在震，某个病人家属接起电话，压着嗓子说话。
那些和我无关的字句全变成一团嗡嗡的噪声，敲在我耳膜上。我只盯着那行“优先保产妇”，
脑子里却闪回林晚怀孕前的很多画面。两年前的冬天，下着小雪。
我和林晚在民政局旁边的小面馆吃面，她吃上瘾的那家。她蘸着辣椒油，眼睛被辣得发红，
突然抬头问我：“你真想要孩子吗？”我夹了口面，漫不经心：“以后总要有的。
”林晚又问：“要是有了孩子，你会不会更偏向他一点？”“比如说，你妈要是跟我吵架，
你是不是更会站在孩子那边，想留住孩子？
”我当时笑她想太多：“你看那些家庭伦理剧看傻了。”“我妈再不讲理，
也不会让我拿你去换孩子。”林晚听了笑笑，把筷子放下，撑着下巴盯着我看。“你保证？
”我没当回事，抬手在空中写了个“保”字：“保证。”现在同样一个“保”字，
压在我手里压得我喘不过气来。年轻医生看了看手术室内侧：“产妇刚才有一阵大出血，
又止住了。”“胎心目前还在，我们会尽力两边都顾。”“但这种情况，说难听一点，
谁也不敢打包票。”“等会儿要是必须切子宫或者其他紧急处理，你们这边再犹豫，
就是浪费时间。”护士又把那张统一格式的知情书递到我面前。“先生，
您还是得在这里写明优先保谁。”沈母重重“哼”了一声，抢先开口：“写保孩子。
”岳母抬手抹眼泪，声音哑得几乎要掉下来：“沈舟，你敢写，今天就别认我这个丈母娘。
”“我带晚晚长大，我知道她多怕。”“她怕疼，也怕被丢下。”话音刚落，
岳母整个人顺着墙滑坐到地上，肩膀一抽一抽。看护椅上的一个孕妇家属被吓得站起来，
赶紧让开位置。我站在两个母亲中间，手里夹着两张纸，一张是印好的格式，
一张是林晚抖着手写出来的。我的名字也在纸上。结婚那年去办婚检，林晚填表时，
我嫌麻烦，把问卷往她面前一推：“你帮我一起填了。”她拿着我的身份证认认真真，
一项一项地替我写。现在轮到我为她写一句话，我竟然只会站在这里发抖。沈母见我不说话，
急了：“你是傻了还是聋了？”“孩子是沈家的，房子以后也是你的，你不为自己打算？
”“她一个女人，要是没了，你还能再找。”这句话说完，连沈父都皱起眉。
沈父压低声音：“话别说太绝。”“那也是你的儿媳妇。”岳母抬起头，
眼睛通红盯着沈母：“你真当我女儿命是草？”“这几年她在你家受的委屈，
我就不一件件翻了。”“你们家老宅我看过几次，就那样子，不加她名字，她也懒得要。
”我被这一句戳得心里一紧。林晚那次跟我提起老宅，是在七个月那阵。
她怀着肚子站在阳台上，手扶着腰，看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。“你小时候在下面玩过？
”“爬树摔下来，有没有人抱你？”她问得特别细，我说：“有啊，我爸。
”她叹了一口气：“那以后你也要亲自抱我们的孩子。”“不要只会把孩子往你妈那里一塞。
”“更不要让孩子以为爷奶的家才是家。”当时阳台上有点冷，我嫌她感性，
抱着她往卧室走。她把脸埋在我肩膀上，
小声说了一句：“我不想被任何人当成可以被换掉的那一个。”现在她躺在那扇门后面，
把“优先保产妇”写在纸上，却又拜托医生转告我“别紧张”。林晚是在替我做决定。
是在替我挡下所有指着我的眼睛。指责我选了“大人”，不传宗接代。指责我选了“孩子”，
忘恩负义。我被逼到墙角，耳边尽是亲戚的声音，眼前却只有那行歪歪扭扭的字。
年轻医生看我半天不动，又看了看手术室里的监护屏。“先生，时间真的不多了。
”“你如果信我们，就写‘尊重产妇本人意愿’，我们会尽力两边都保。
”那句“信不信”一下扎到我心里。我突然意识到，这几年林晚向我伸过手的次数，
比我记得的多得多。她要我陪产检，我说公司忙。她要我帮她跟我妈解释误会，
我说你们女人之间自己沟通。她要我陪她去上产前课，我说网上视频那么多你自己看。
每一次，她都在学着“信我一次”。现在轮到医院问我“信不信”，轮到我替她做一次选择。
我指尖发麻，却还是慢慢把那张印好的知情书摊平。护士把笔放在我手里，我握得太用力，
指节发白。我在“家属意见”那一栏，先写了三个字。“尊重产……”写完“产”字时，
沈母忽然上前，一把抓住我的手腕。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歪斜的墨线。
沈母声音发尖：“你疯了？你写什么？”手术室里突然传出一阵急促的“滴滴滴”声音。
那是监护仪拉长的报警声，穿过门板钻进我耳朵里。年轻医生脸色一变，猛地推开门，
冲了进去。门在他身后“砰”地一声撞上，红灯还亮着，却亮得更刺眼了。
3当儿子还是当丈夫那声“滴滴滴”的长鸣，
把我整个人从钉在地上的状态里硬生生扯了起来。手术室门刚被撞上，走廊瞬间安静了半秒，
又乱成一团。护士推着抢救车小跑过去，金属器械碰撞的声音在瓷砖地面上炸开。
我还维持着刚才被沈母抓住的姿势，一只手悬在半空，笔掉在脚边。“是不是她出事了？
”这句话在我喉咙里团成一团，发不出来，只能在脑子里来回撞。岳母扶着墙，
整个人抖得像被风吹的纸。沈母还想把那张知情书抢过去撕了，手刚伸出一半，
护士猛地回头。护士口罩后的眼睛带着火：“家属保持安静。”“你们要吵去外面吵。
”“里面现在每一秒都很要命。”沈母被这一吼愣了一下，脸涨得通红，嘴唇动了几下，
却真的没再敢大声。我弯下腰去捡笔时，指尖擦到了瓷砖上的一点水迹。冰凉。
不知道是我自己汗水落下去的，还是刚才谁的眼泪。我握着笔，手心黏得像抹了胶。
“当儿子还是当丈夫？”这个问题突然窜进我脑子里。以前逢年过节亲戚们拿来当玩笑的话，
现在像一把刀竖在眼前。去年中秋，沈家在老宅办家宴。堂屋里两桌人，酒过三巡，
表哥拍着我肩膀哈哈大笑。“沈舟，你这种，一看就是‘妈宝’，以后肯定听阿姨的。
”表嫂接话：“结了婚就要当丈夫，别老当儿子。”沈母夹了块红烧肉塞到我碗里，
笑得意味深长。“当儿子也没错。”“父母永远是最为你好的人。”林晚坐在我旁边，
闻言只是微微低头，把自己的碗往我这边推了推。“别喝太多。”“待会儿还要开车回去。
”那天我笑着给表哥倒酒，心里却本能地往沈母那边靠。现在走廊里所有声音都往远处退，
只剩下心跳顶着耳朵，一下一下。我盯着手里那张被划出一道歪线的知情书，
笔尖停在白纸上。“当儿子，当丈夫。”这两个词在脑子里像在拔河。
护士推着血压计从我旁边挤过去，碰到我肩膀一下。
那一下把拖延出的那点可怜的中立给撞碎了。岳母蹲在地上，抱着那张林晚写的补充同意书，
眼泪不断往纸上滴。纸被浸得软塌塌的，边缘卷起。岳母抬头看我，
声音哑到听不出以前在电话里唠叨的味道。“沈舟，我不求你对我好。
”“我只求你对林晚好。”“当初我把她交给你，是相信你比我更舍不得她伤一点。
”“如果我看错了人，那就是我这个当妈的命不好。”“也认了。”岳母说完这句话，
视线从我脸上移开，落在那盏一直亮着的红灯上。沈母站在一边，脸色铁青。沈父靠在窗边，
低头看着手里的烟，火已经灭了，只剩一个黑头。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，
如果我现在继续犹豫，就算运气好，林晚和孩子都活下来，
以后每一次吵架、每一次生病、每一次做选择，我都会记得今天自己是怎么躲在所有人背后。
我慢慢把知情书重新按在墙上的小桌板上。手腕被刚才掐出的一圈红印，皮肤隐隐发疼。
那圈疼反而让我稍微稳了一点。护士看见我动作，急急走回来：“先生，现在可以签了吗？
”沈母立刻又冲上来，伸手要拦。“你给我让开。”“你要是敢乱写，
我就……”话还没说完，我已经第一次用力甩开了沈母的手。
那一刻我甚至听见自己骨节发出轻微的“咔”一声。沈母踉跄了一下，扶住窗台才站稳。
她瞪大眼睛看我，表情里是从小到大少见的错愕。“沈舟，你跟我发什么疯？”“我是你妈！
”我抬眼看着她，声音出奇地平静。“你是我妈。”“可林晚是我老婆。”“是我选的人。
”“你要是不服，等她出来你自己去跟她说。”“现在手术台上躺着的是她，不是你。
”走廊里安静了一瞬。连远处值班台的键盘声都停了。沈父夹在中间，动了动嘴，
却没有出声。护士深吸了一口气，把笔推到我手指缝里：“先生，快一点。”我重新握紧笔。
这次手虽然还抖，但不是那种被人牵着来回拉扯的抖，而是往一个方向死命使劲的颤。
我在“家属意见”那一栏，把刚才被划乱的那一行重新写整齐。“尊重产妇本人意愿。
”四个字比平时写得丑，笔画重得快要戳破纸。写完最后一个“愿”字时，
我明显听见自己吐出一口气。那口气带着一点濒临窒息后的发酸。护士迅速把知情书抽走，
把内容看了一眼，朝我点头。“我们知道了。”“家属先在外面等，有情况我们会出来说。
”她转身小跑着把单子递进半开的门。门缝里露出一点手术室刺眼的白光，
还有一闪而过的血色。那抹血像是在空气里划了一道痕，又立刻被关上的门挡住。
红灯依旧亮着。只是刚才那一阵急促的报警声慢慢退去，变成断断续续的短促滴答。
沈母呆在原地，愣了几秒，突然反应过来似的。她冲过来，一把拍在我胸口。“你疯了！
”“你为了个外人生，把沈家的根都断了？”她每拍一下，我胸腔就跟着震一下。
疼并不算剧烈，却把我刚刚撑起来那点镇定一点点敲散。沈父终于出声：“别闹了。
”“孩子还没生出来，你在这乌鸦嘴什么？”“你儿子已经签了，再折腾也没用。
”沈母被这一句“没用”堵住，整张脸涨成铁锈色。她转头死死盯着我，
尖声问：“要是大人保住、孩子没了，你拿什么面对祖宗？”我靠在墙上，感觉后背发凉。
“我以后每年清明，都可以自己去给祖宗上香。”“但我不想在坟前解释，
是我没把林晚护住。”沈母不可置信地看着我，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。“你早晚会后悔。
”我嗓子发干，嘴唇几乎贴在牙齿上才挤出几个字。“我已经后悔很多次了。”“但这一次，
我不想再把后悔留给她。”岳母在一边听着，忍了很久的哭声终于压不住。
她扶着椅背站起来，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。她看着我，眼神里混着怨、怕，
还有一点勉强的安慰。“沈舟。”“如果晚晚这关真的过不去，你记住今天你写过什么。
”“你不是欠我们林家的。”“你是欠她一个交代。”我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沙子，
什么话都说不上来，只能点头。沈母冷笑一声，抱着手臂坐到了走廊靠门那张长椅上。
长椅发出一声“吱呀”，声音尖锐又难听。她背对着我们，盯着那扇门，
嘴里不断嘟囔着什么“命苦”“不孝”。我靠在墙边，视线却开始发飘。
我突然想起那天林晚给宝宝买小衣服。客厅茶几上铺了一层浅蓝色、浅黄色的小连体睡衣。
林晚拿着其中一件，贴在自己肚子上，比划尺寸。“你看，他穿这个会不会像一条小毛毛虫？
”“到时候你下班回来，如果他已经睡着了，你要不要多看他一眼？”我头也没抬，
拿着手机刷工作群。“看啊。”“你别老问这种问题。”林晚笑了笑，把小衣服叠好，
放进纸箱。她弯腰时动作很慢，另一只手护着肚子。“我就是怕。
”“怕有一天你会习惯先看手机，再看我们。
”那时候我还不懂“怕”这个字放在她嘴里有多重。现在走廊里所有人都在怕。
沈母怕失去孙子。岳母怕失去女儿。医生怕抢救失败。我怕什么？我终于肯承认，
我怕的是以后每一次推开家门，都只剩下一个沉默的房子和一张空着的床。
怕的是孩子在户口本上的名字下面一栏“母亲”被划上横线。怕的是自己在所有人面前，
永远没法抬头说一句：“我尽力了。”红灯还在头顶亮着。走廊的冷风从窗缝里钻进来，
吹在我汗湿的后颈上，凉得发疼。我抬头死死盯着那面墙，
第一次在心里把自己的名字和“丈夫”这两个字并排放在一起。这一次，
没有任何一个大人替我签字。签字的人只有我自己。
4红灯下的一家人手术室的红灯稳稳挂在那，像一只死死睁着的红眼睛。我坐不住，
又站不稳，只能在走廊那十几米来回走。每走到窗边，夜风就从半掩的窗缝钻进来，
吹在脸上，带着医院楼下草坪的潮味。沈母坐在长椅上，一双眼牢牢盯着门口，
像要盯出个孩子来。岳母靠在对面墙上，手还抓着那张被泪水打湿的纸，指节发白。
沈父夹着第二根烟，没点火，只是在手指间来回转。这种诡异的安静持续了一会，
电梯叮的一声，有人上来。是二姑和三舅，还有两个平时只在微信群里见过头像的亲戚。
他们一看到红灯，声音立刻压低，却还是难掩兴奋和八卦的味道。二姑凑过来，
先问了句套话：“怎么样了？”沈母叹气，叹得特别用力：“医生说有风险。
”“偏偏这傻小子在上面写的，是保她……”二姑“咦”了一声，眼睛瞟向我，
像在看一个脑子被门夹过的人。“三十八周了，孩子都成形了，还写保大人？
”三舅也皱眉：“现在去哪儿不是一个孩子？家里有这么个事，就别矫情。”我听着这些话，
嘴里有股血腥味往上涌。岳母提高声音：“是晚晚自己写的，她早就签了。
”“医生也说尊重产妇意愿。”二姑冷笑：“一个女人生孩子，自个儿紧张，说点糊涂话，
你也拿当圣旨。”“真要有个三长两短，外人替你们说话？
”沈母接着往下添：“我说了多少次，要早点查、早点做准备。”“她怀孕这几个月，
就知道矫情，动不动说腰疼、说睡不着。”“别人哪家儿媳妇这么娇气？
”我忍不住出声：“林晚妊娠反应重，医生说的。”“你每次说她矫情，她都不敢喊疼。
”沈母“啪”地一拍椅背，椅子腿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。“你现在会心疼了？
”“怀孕头三个月，让她搬回娘家住，是谁点头的？
”“要不是她自己说‘娘家那边比较舒服’，我能答应？
”这句话像一块冷石头砸在我脑袋上。林晚回娘家那段时间，是因为我天天加班。
林晚当时说：“你晚上总不在家，我一个人害怕，回去陪陪我妈。
”我装作没听出话里的别扭，只当是她自己想回去。现在被沈母这么一提，
好像所有责任都变成了林晚“自己愿意”。二姑叹气：“以后真要出什么事，
你一个鳏夫带个孩子也难。”沈母立刻回头：“他签的是保大人。
”“那意思是宁可不要孩子。”三舅用一种看荒唐戏的眼神看我：“你以后后悔，
可别怪别人没提醒。”我喉咙干得厉害，捏着矿泉水瓶却忘了拧开。塑料壳被我捏得变形，
发出“咯吱咯吱”的声音。红灯在头顶一闪不闪，像是在笑。我手机突然震了一下。
屏幕亮起来，是工位旁边的同事发来的消息。“兄弟，领导问你明天能不能来参加客户沟通。
”“你不是说今天只是顺产吗，估计也差不多了吧？”我盯着那两句，手指停在屏幕上半天，
最后只回了一个：“不行。”同事很快发了一个问号。我干脆关掉屏幕，把手机塞回兜里。
墙上的时钟缓慢转着，每一格都让我觉得在失血。我突然想起手机里还有一条未读消息，
是晚上送林晚进产房前，她躺在推车上给我发的。那会儿光顾着紧张，我压根没点开。
我掏出手机，找到那个熟悉的备注“林晚”。对话框里，最新一条停在几个小时前。
“等我出来，如果宝宝是男孩，你敢不敢在你妈面前说一句，男孩女孩一样？
”后面跟着一个笑哭的表情。下面还有一条，“老婆正在输入……”的那种被打断的提示。
那条终究没发出来。我把手机合上，指尖发麻。沈父走到我旁边，声音低了一点。
“刚才说得重了，那是你妈嘴快。”“你现在已经签了，就别多想。”“孩子有孩子的命。
”我问沈父：“爸，你当年我出生的时候，医生要你签字，你会怎么选？”沈父愣了一下。
“那会哪有这么多花样。”“你妈生你的时候，直接生出来的。”“最多也就是怕大出血。
”我看着他的脸，突然意识到，上一代人的轻描淡写，并不代表这一代人也能这么轻松。
岳母走过来，把一杯温水塞到我手里。杯子是医院那种白瓷杯，杯沿有一点崩口。
“你喝口水。”“别倒在外面，还得你签出院手续。”我“嗯”了一声，水刚碰到嘴唇，
就听到手术室里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。门“砰”地一下开了一条缝。
刚才那个年轻医生出来，帽子歪到一边，护目镜上有雾。大家一窝蜂围上去。年轻医生抬手，
示意大家安静。“目前情况是这样。”“娃娃已经先出来了，是个男孩，先送去新生儿监护。
”我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。“男孩。”这两个字飘在空气里，像两枚硬币落地，还没滚稳，
七嘴八舌的声音已经炸开。二姑当场拍手：“还是男孩，有福气！
”沈母激动到站都站不稳：“我就说是孙子！”岳母抖了一下，下意识抓紧我的手腕。
年轻医生继续说：“但是产妇出血有点多，子宫收缩不好。”“我们已经在用药，
并且在缝合，情况一时还不好完全评估。”“简单讲，孩子目前指标还可以，
产妇这边需要再观察半个小时到一小时，才好说有没有并发症。”“如果出血控制不住，
我们可能还要再做进一步处理。”沈母急忙追问：“会不会有生命危险？
”年轻医生没有立刻回答，只是看了她一眼，又看向我。“我们会全力抢救。
”这句话听上去像安慰，却比“有生命危险”四个字更让人心慌。
手术室里又传出一阵器械声，医生匆匆回身。“先这样，你们在外面等消息。
”“不要在走廊里大声吵闹，会影响其他病人。”门再次合上。
走廊里突然多出一种尴尬的喜气。二姑忍不住乐：“生了就好。”“三十八周，
孩子保住最要紧。”“晚晚年轻，养养就好了。
”沈母已经开始给谁打电话报喜：“生了生了，是孙子！”电话那头估计炸开了，
一串“恭喜”“有福”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出来。沈母很自然地把后半句略过去。
没有提出血，也没有提“情况不稳”。岳母听着这通电话，脸色白得吓人。
她抬头盯着沈母：“现在高兴什么？”“医生都说了，晚晚没脱险。
”沈母翻了个白眼：“你做外婆的就知道拣难听的听。”“孩子都生出来了，你女儿命大，
能挺过来。”二姑也附和：“想开点。”“现在年轻人身体好。”“三十岁算什么。
”岳母捂住眼睛，肩膀一抖一抖。我站在原地，心里没一点“喜”的感觉。
明明“有个儿子”这种事在很多人眼里，是值得放鞭炮的事。现在却像一块带血的石头，
压得我喘不过气。我脑子里闪过无数个画面：小男孩穿着那件浅蓝色“小毛毛虫”连体衣，
趴在婴儿床里挥小手。婴儿床旁边，墙上挂着出生证明。出生证明最下面“母亲”那一栏，
是空白的，或者是一串孤零零的名字，永远没有机会来签字的人。岳母忽然抓住我的手。
“你刚才写的那些话，医生也看到了。”“如果她真的挺不过，你记住今天你站在谁这边。
”我喉咙像被掐住。“妈……”岳母闭上眼：“别叫我妈。”“等晚晚醒过来，
她爱叫你什么我再听。”“她要是醒不过来，你以后在我面前，就叫我‘阿姨’。
”“我当不起你这一声女婿。”这话说得太狠，却像把一把刀横在我和未来中间。
沈母冷笑：“你这话什么意思？我们家儿子欠你们了？”岳母睁开眼睛，眼白里全是红血丝。
“我女儿怀孕十个月，被你们一大家子催着生‘沈家孙子’。”“今天如果出事，是命不好。
”“但至少，在门外替她做选择的人，终于像个丈夫。”这句话刺得我脸发烫。
我忽然想起一个很久以前的细节。结婚第一年，我和林晚吵过一次很大的架。
原因只是林晚加班晚归没给我发消息。我一肚子火，拿她的手机嗡嗡响说事。
“你到底是我老婆，还是你们部门的？”“你天天这么忙，你老板给你养老送终啊？
”林晚那天脸色特别冷。“你现在拿‘老婆’两个字压我。
”“等将来你妈拿‘儿子’两个字压你，你会不会记得今天的语气？
”当时我只觉得被怼得没面子。现在站在这个走廊里，才明白她那句话是在预演今晚。
走廊那端的电梯又响了一声。两个穿粉色制服的护士推着保温箱过来，
箱子里躺着一个小小的、裹在毛毯里的团。那是新生儿监护室的护士。护士站在手术室门口，
按了门铃。门打开一条缝，里面的灯照在保温箱透明盖子上。我忍不住往那边挪了一步。
保温箱里，小婴儿闭着眼，皮肤皱皱的，鼻梁塌塌的，嘴唇微微鼓起。胸口一下一下起伏。
我知道那是我的儿子。但在那一刻，我只感觉到一种刺骨的陌生。林晚不在。
林晚正躺在另一边，被一群人围着缝合、止血、抢救。这个孩子来到世界上的第一眼，
看不到任何一个熟悉的脸。护士很快推着保温箱离开。我下意识想跟上去，
却被另外一个护士拦住：“家属这边不能跟进。”“你们在产科外面等消息。”我停在原地，
看着保温箱消失在走廊尽头，像看着一艘没有系绳的小船。
沈母激动得两眼发光：“看见了吗？多像你小时候！”二姑笑：“那是，遗传。
”岳母一言不发，只死死盯着那扇依旧亮着红灯的门。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。
“儿子”这个身份，是别人赋予我的。“丈夫”这个身份，是我刚刚自己签下来的。
我靠在冰冷的墙上，手握成拳，指甲嵌进掌心。指尖那点疼提醒我，今晚任何一个结果，
都会刻在我后半生里。红灯依旧亮着，没给我任何提示。时间只在这一刻，
把我整个按在这里，不许后退。5活下来的条件红灯终于在某一刻“啪”地灭了。
灭掉那一瞬间，我反而没松口气，胸口像被人沉沉捶了一拳。
手术室的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一点，先伸出来的是一只撑着门框的手。指节上全是血印，
胶皮手套被鲜红蹭花了颜色。随后主刀医生走出来，帽子压得很低，额角还挂着汗。
沈母第一个冲上去：“医生，怎么样？孩子没事吧？”医生抬眼看了她一眼，
声音有点哑：“先说产妇。”岳母整个人往前一步，指尖死死掐进我手背。
医生看向我：“大出血，情况确实很凶险。”“我们用了子宫收缩药，又输血，
效果还是不理想。”“最后只能切除子宫，把出血部位彻底处理掉。
”“现阶段生命体征暂时稳定，但还要送进重症监护，至少观察二十四小时。
”这句话一段一段砸在我脑子里。“切除子宫。”这四个字像一把钝刀，
从耳朵一路往心窝里挖。我下意识问：“就是说，
她以后……”医生点头：“以后不能再怀孕了。”走廊里沉默了一秒。下一秒，
沈母像被针扎了一样，倒吸一口冷气。她脱口而出：“那谁给我们家再生一个？
”这句话刚飞出口，她自己也愣了一下，却又很快理直气壮起来。“你们就只会动刀？
”“生孩子怎么就弄成这样？”主刀医生抿了抿嘴角，
脸色沉下去：“我们已经尽力保住两条命。”“再拖十分钟，
恐怕连保哪一条命的机会都没有。”岳母忽然松开我的手，整个人往后倒了一步，
扶着墙才站稳。她喉咙里挤出几个字：“那她……现在人醒着吗？”“还没。
”医生语气缓了一些。“麻药还没完全退。”“我们先把她送去重症，
你们一会可以隔着玻璃看一眼。”“家属里最好有一个人心理准备一下，签个相关说明。
”“她以后如果出现创伤后情绪问题，需要你们多配合。”沈母根本没听进去后半句，
只抓着前面一句话：“不能再生，那以后要是离婚了怎么办？
”“我们家儿子总不能只这一个孩子吧？”这话说出口，连二姑都愣了一下。
二姑咳了一声：“姐，你别这时候提离婚。”“三舅的人还在这呢。
”三舅尴尬地摸了摸鼻子。主刀医生的眉头拧得死紧，看我的眼神多了几分不耐烦。
“我先去写手术记录。”“具体情况等重症那边稳定下来，会请你们再去谈。
”说完他扯下手套，转身进了医生办公室。门“砰”地合上，
仿佛把他身上的血腥味也隔绝在门后。沈母还想追上去，被护士伸手拦住。
“家属请不要打扰医生工作。”“有事可以找我们沟通。”岳母靠在墙上，脸色惨白，
却突然笑了一声。那声笑又短又哑，比哭还难听。“离婚？”她盯着沈母：“你们真会算。
”“命保住了，孙子有了，现在开始考虑以后怎么把我女儿踢出去？
”沈母被说得有点急：“谁要踢她？”“只是说万一……”岳母打断她：“万一什么？
”“万一你们家觉得一个不能生的女人不值钱？
”“还是万一有一天你们看上别家会生的姑娘？
”沈母被逼得脸色发青：“你这个人怎么说话这么难听？”“我们家这老宅，
到时候还不是给舟舟和他儿子？”“她自己没子宫，是她命不好，能怪谁？”我听到这里，
终于开口。“妈。”我的声音在耳朵里听起来有点陌生。“今天要是没切子宫，是要她命。
”“你要是觉得谁命更值钱，可以现在上楼顶上喊，让整栋楼的人评评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