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露过后的宫苑，连石板缝里都渗着蚀骨的阴冷。
林晚儿抱着满筐药渣穿过西侧门时，枯叶在脚下碎裂，那声音脆得像谁在暗处轻轻折断骨头。
两个小太监正架着个老嬷嬷往外拖，老嬷嬷的身子软绵绵地垂着，像块被雨水泡透的破布。
花白的头发散乱在青灰的脸上，嘴角挂着的白沫让她想起父亲药圃里那些被毒死的雀儿。
"是管花木的赵嬷嬷..."旁边洒扫的宫女压低声音，像怕惊动什么，"前几日还好好儿的，今早突然就厥过去了，怕是不中用了..."林晚儿心头猛地一缩。
她记得这个嬷嬷——刚入宫时那个雪夜，她饿得眼前发黑，是赵嬷嬷偷偷塞给她半块炊饼，饼还是温的。
老嬷嬷粗糙的手掌擦过她的指尖，低声嘱咐："姑娘，宫里日子长着呢，且得仔细着过。
"那声音哑得像秋虫振翅，却成了这深宫里唯一给过她暖意的人。
太医院东厢房里，两个太医正围着榻上的人争论不休，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，张牙舞爪像两只要互相撕咬的野兽。
"分明是中风邪入络！
该用续命煮散！
""胡闹！
这脉象沉细如丝，分明是元气将脱，该投大剂参附汤！
"林晚儿悄悄从人缝里挤进去，只见赵嬷嬷面色灰败得像糊窗的旧纸，呼吸浅促得如同溺水的人。
她趁人不备，伸手探了探嬷嬷的颈侧——皮肤湿冷，但汗液黏腻得反常。
这感觉太熟悉了，她在急诊科轮值时摸过太多这样的病人。
"让开！
"陈太医一把推开她，力道大得让她踉跄后退，"罪奴也敢碰病患？
脏了太医院的地界！
"她退到阴影里，目光却死死盯住嬷嬷微微抽搐的手指。
这症状...这瞳孔缩如针尖的模样...分明像极了现代医学中的有机磷中毒！
她忽然想起上月整理药渣时，看见过砒霜和烟草末的记录——这个时代灭虫，用的不就是这些含毒之物？
"太医..."她清冽的声音划破嘈杂，"嬷嬷今早可曾接触过花木上的虫害？
"众太医皆是一愣，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。
一个小太监怯生生答道："嬷嬷今早确实在修剪月季，还抱怨蚜虫多得恼人，用了新配的药水..."林晚儿的心猛地一跳，像有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它。
"不是中风！
"她脱口而出，每个字都像石子投入死水，"是毒物侵体！
该用甘草绿豆汤解毒，辅以催吐！
"厢房里霎时静得可怕，只听得见窗外乌鸦嘶哑的啼叫。
陈太医的胡子气得发抖，手指着她："狂妄！
你一个戴罪之身，也敢妄议医理？
就不怕...""若真是中风，该是半身不遂，何以嬷嬷西肢皆软？
若真是虚脱，又为何瞳孔缩如针尖？
"她声音清亮，迎着众人惊疑的目光，"太医若不信，可验看嬷嬷衣袖——接触毒物处必有残留！
"一个小药童大着胆子掀开嬷嬷的袖口，果然见前臂上沾着些可疑的白色粉末，像初冬的薄霜。
众太医面面相觑，窃窃私语声如蚊蚋嗡嗡。
一首沉默的院判终于开口，声音苍老得像古井里的回音："依你之见，该如何？
""取生甘草二两，绿豆半升，急煎浓汤！
再备皂角水催吐！
"她语速极快，手指在袖中掐算着剂量，"要快！
再迟就来不及了！
"药童们看向院判。
老院判沉吟片刻，花白的眉毛拧成死结，终于缓缓点头。
当皂角水灌下去时，赵嬷嬷剧烈地呕吐起来。
酸腐的气味弥漫在厢房里，几个太医都掩鼻退后，仿佛躲着什么秽物。
唯有林晚儿扶住嬷嬷的肩膀，轻轻拍着她的背，就像当年在急诊科照顾那些中毒的农民工。
吐到第三次时，嬷嬷青紫的嘴唇终于透出些许血色，像雪地里突然开出的一朵小花。
"继续灌甘草绿豆汤。
"林晚儿的声音很轻，像在哄一个婴孩，"每半个时辰一次，首到指尖转红。
"她跪在榻前，一勺一勺地喂药。
药汁顺着嬷嬷的嘴角流下，她就用袖子轻轻擦去。
这一刻，她不再是太医院里任人欺凌的罪奴，而是那个曾经在无影灯下与死神抢人的林医生。
她忽然想起最后一个夜班，那个农药中毒的农妇也是这般抓着她的手，哑着嗓子说："大夫，俺娃还小..."黄昏时分，赵嬷嬷的呼吸终于平稳下来。
院判再次诊脉时，枯瘦的手指在嬷嬷腕间停留良久，眼底闪过一丝惊异。
"你如何懂得这些？
"他问，目光如探针般刺来。
林晚儿垂着眼，声音轻得像叹息："家父曾任太医，曾提及民间有此解毒之法。
"其实她心里清楚——哪是什么民间偏方？
分明是现代医学中的毒物代谢原理，胆碱能危象的抢救要点，被她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方式说了出来。
这种跨越千年的知识嫁接，让她既觉荒谬又感悲凉。
院判深深看她一眼，未再言语。
但那目光里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，像冰封的河面下有了流水声。
当晚，她回到住处时，在枕下发现一包桂花糖。
粗糙的草纸包着，没有留名，但她知道是谁放的——定是那个白日里被她救下的小药童。
糖块的棱角硌着掌心，她忽然想起赵嬷嬷给的那半块炊饼，原来这深宫里的暖意，都是这般碎碎小小的，却足以燎原。
窗外月色如水，她摩挲着糖纸，忽然听见隔壁传来压低的议论："...听说陈太医今日摔了茶盏...说太医院容不得这等放肆..."她知道，今日之举既救了人，也为自己树了敌。
可是——若重来一次，她还是会这样做。
医者仁心，从来与身份无关。
就像父亲常说的，药香能盖过铜臭，仁心能照亮黑暗。
只是在这深宫里，这点微光能亮多久？
她望着窗外那轮冷月，忽然觉得身子沉得像浸透了水的棉絮。
远处传来打更声，三长了，像命运的叩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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