宣和七年（1125年），冬。
开封府的夜晚，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寂寞。
朱雀门外，州桥夜市正值最喧闹的时辰。
炭火的焦香、炖肉的浓香、以及刚出炉的炊饼带着麦子最原始的香气，混杂在一起，霸道地充斥着整条街巷。
卖熬肉的小贩嗓门洪亮，吆喝着“饶骨头”；卖果子的篮子里，林檎、金桔、温柑堆得冒尖，在灯火下泛着诱人的光泽。
瓦舍勾栏里更是另一番天地。
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，说话人正讲到《三国》里关云长温酒斩华雄的紧要处，惊堂木一拍，满堂喝彩。
杂剧艺人扮着古怪模样，引得台下笑声阵阵。
觥筹交错，裙裾飞扬，这里没有冬天，只有永不散场的人间春色。
这座城市，是十一世纪全世界最繁华的所在，没有之一。
它有一个梦幻般的名字：汴京。
人们常说，“官家（皇帝）与民同乐”。
这话，至少在表面上是真的。
当今天子徽宗皇帝赵佶，他的艺术造诣和享乐精神，足以让这座城市的繁华再上一个台阶。
他笔下花鸟栩栩如生，他独创的“瘦金体”风骨峭拔，他修建的艮岳奇石林立、珍禽异兽奔走其间，宛如仙境。
今夜，宫中的笙歌似乎比往日更悠扬一些。
官家或许又在召见他宠幸的道士，探讨长生飞升的玄妙；或许又在欣赏新搜罗来的奇石，题写御名；或许，只是单纯地在艮岳的雪景中饮酒赋诗。
一切都美好得不像话。
然而，在这片极致的繁华之下，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，像地底暗流，悄无声息地蔓延。
州桥边，一个老儒生叹了口气，对同伴低语：“听闻北边……不太平啊。”
同伴赶紧“嘘”了一声，警惕地西下张望：“莫谈国事！
有皇城司的逻卒。”
但话题一旦开了头，就难以压下。
旁边酒桌一个行商模样的人凑过来，声音压得更低：“何止不太平！
我刚从河间府回来，那边人心惶惶，都说……金人快打过来了！”
“金人？”
老儒生一惊，“不是才跟他们联手灭了辽国吗？
不是盟邦吗？”
“盟邦？”
行商嗤笑一声，嘴角满是苦涩，“辽国这块肥肉刚吃完，拿着刀的厨子，可不就盯着咱这桌新的了吗？”
消息灵通的人们，早己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。
朝廷的邸报依旧粉饰太平，但私底下，各种骇人听闻的小道消息像瘟疫一样流传：金兵分东西两路南下，势如破竹！
太原被围得像铁桶一般，己经几个月了！
郭药师那个降将又反了，带着金兵首扑黄河！
恐惧，是一种比欢乐传播得更快的情绪。
但这种恐惧，暂时还被牢牢摁在酒桌之下，茶肆的窃窃私语里。
大多数人，依旧选择相信朝廷，相信那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官家。
天塌下来？
怎么可能。
大宋百年基业，堂堂帝都，能有什么事？
*与此同时，皇宫大内。
气氛与市井的喧嚣截然不同。
一种冰冷的、僵硬的恐慌，正在这里凝固。
垂拱殿内，烛火通明，却照不亮每个人脸上的阴霾。
刚刚结束了一场极度失败的军事会议。
或者说，是一场争吵。
龙椅上，宋徽宗赵佶面色苍白，往日那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里，此刻只剩下涣散和惊恐。
他刚刚做了一个决定：任命皇太子赵桓为开封牧，意思很清楚，就是让儿子来留守烂摊子，自己准备跑路。
但此刻，他后悔了。
或者说，他害怕了。
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掌控局面。
太常少卿李纲，一个官职不高却硬骨铮铮的官员，刚刚用一头撞柱子的激烈方式，血溅朝堂，拼死反对皇帝南逃。
“陛下！
宗庙社稷在此，京师百万军民在此！
陛下岂可弃之而去？！”
“即便要战，陛下也当在军中，以鼓舞士气！
巡幸东南之说，万万不可！”
李纲满脸是血，被人搀扶着，目光却死死盯着皇帝。
那目光，让赵佶感到刺痛和前所未有的狼狈。
主战派和主逃派吵成一团。
宰相白时中、李邦彦等人坚决主张“暂避敌锋”，巡幸襄阳或金陵。
而李纲和一群低级官员则力主死守，认为京城墙高池深，只要皇帝在，军民一心，必能守住。
争吵毫无结果。
赵佶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。
他挥了挥手，无力地说：“容朕再思之……再思之……”退朝的旨意有气无力。
他几乎是被内侍搀扶着，逃也似的离开了垂拱殿，回到了他熟悉的、充满艺术气息的寝宫。
这里没有争吵，只有他心爱的字画、古玩和熏香。
他需要这些东西来安抚他几乎要崩溃的神经。
然而，他刚坐下没多久，内侍省押班（高级太监）邵成章就急匆匆地进来，神色惶恐地跪倒在地：“大家（宫中对皇帝的称呼）！
不好了！”
“又……又何事？！”
赵佶的手一抖，险些打翻茶盏。
“宫外……宫外聚集了数百太学生！
为首的叫陈东，他们跪在宣德门外，哭嚎上书！
要求、要求诛杀蔡京、童贯等六贼，要求陛下下诏固守京城，传位……传位太子！”
“什么？！”
赵佶猛地站起来，浑身发抖。
太学生闹事！
这是最让他害怕的事情之一。
这些年轻人，热血冲动，不畏权贵，一旦闹将起来，声闻天下，他这“昏君”的名声就坐实了！
而且，他们竟然要求他传位给太子？
这不再是朝堂内的争论，这是民间的汹汹舆情，是逼宫！
“反了！
反了！”
赵佶气得语无伦次，“皇城司呢？
驱散他们！
抓起来！”
邵成章磕头如捣蒜：“大家，使不得啊！
此时若动用武力，恐激起更大的民变！
外面……外面围观百姓，己有数千之众了！”
赵佶颓然坐回椅中。
他感到一阵窒息。
外有金兵铁骑，内有百官争吵，现在连他寄予厚望的“未来栋梁”们也起来反对他。
完了。
他心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。
就在这时，又一个更坏的消息传来。
他的心腹大太监，权倾朝野的梁师方，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，甚至忘了礼仪，尖着嗓子哭喊道：“官家！
官家！
祸事了！
完颜宗望（斡离不）的东路军，己……己渡过黄河了！
滑州失守！
黄河天堑……没了！！”
“噗通”一声。
报告消息的梁师方自己先吓得瘫软在地。
殿内死一般的寂静。
只剩下赵佶粗重而惊恐的喘息声。
黄河，结了冰。
金军的铁骑，就这样踩着冰面，如履平地地跨过了大宋王朝最后一道心理上的防线。
繁华的汴京，如今像一颗熟透的果子，赤裸裸地暴露在凛冽的北风之下。
天，真的要塌了。
*夜更深了。
太学生们依旧跪在宣德门外，口号声时而响起，在寒冷的夜空中传出老远。
宰相白时中的府邸，后门悄悄打开，几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马车装载着沉重的箱笼，悄无声息地驶出，奔向城南。
类似的场景，在今夜的开封，许多高门大院里都在上演。
而更多的平民百姓，则挤在紧闭的家门后，或通过门缝紧张地张望街面，或搂着孩子瑟瑟发抖，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哭喊声和更夫敲打的、似乎也变了调的梆子声。
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，只知道，要变天了。
在城东北角一座不起眼的驿馆里，一个年轻人正对灯独坐。
他约莫二十出头年纪，面容俊朗，眉宇间却锁着深深的忧虑和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稳。
他叫赵构，是当今天子徽宗的第九子，封康王。
与其他惊慌失措的皇子不同，他此刻异常冷静。
他刚刚接到了父皇的密旨，内容含糊其辞，却充满不祥的预兆。
宫中眼线也给他送来了消息，告诉他金兵渡河，父皇有意南逃。
他面前的桌上，摊开着一幅地图。
他的手指，正从汴京的位置，缓缓向北移动，越过黄河，指向一个叫磁州的地方。
他的使命，在几天前还显得无足轻重甚至有些可笑——以亲王身份，代替皇帝出使金营，去议和。
但现在，这个使命变成了一个可能送死的陷阱。
去，还是不去？
父皇的旨意不能明着违抗。
但去了，还能回来吗？
看看他的父兄（徽宗、钦宗）对金人的恐惧程度，就知道那龙潭虎穴有多可怕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目光变得锐利起来。
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。
这个决定，将不仅改变他自己的命运，更将在不久的将来，支撑起一个王朝最后的脊梁。
“王爷，夜深了，该歇了。”
老内侍推门进来，轻声提醒。
赵构抬起头，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褪去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。
“备马，”他声音平静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，“明日一早，不等旨意，我们即刻出城。”
“出城？
王爷，我们去哪儿？”
赵构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那个叫“磁州”的地方。
“北上去磁州，但不是去金营。”
“我们去……抗旨。”
老内侍吓得魂飞魄散：“王爷！
这、这可是……”赵构站起身，推开窗户，寒冷而新鲜的夜风猛地灌入，吹得烛火剧烈摇晃。
“听见外面的声音了吗？”
他轻声说，“这开封城，己经是一口快要煮沸的锅了。
再待下去，不是被煮烂，就是被闷死。”
“与其坐以待毙，不如……”他话未说完，突然，一阵巨大而诡异的喧嚣声由远及近，猛地从街道上爆发开来，瞬间压过了太学生的请愿声！
那声音里充满了极度的惊惶、难以置信的尖叫，还有某种……歇斯底里的狂喜？
“天兵！
是天兵来了！”
“快看啊！
神人下凡了！
开封有救了！
大宋有救了！”
赵构猛地一怔，冲到窗边向下望去。
只见街道上，不知何时涌出无数百姓，他们不再是躲在家里恐惧，而是疯狂地涌向街头，许多人甚至激动得跪地磕头，朝着皇城方向欢呼雀跃。
一阵整齐而古怪的脚步声传来。
一队穿着奇装异服、模样好似道观里壁画神将的“士兵”，在一个道士模样的人的带领下，正趾高气扬地穿过街道，走向皇宫方向。
百姓们在他们经过时，纷纷伏地，高喊着：“神兵天降！
佑我大宋！”
那个领头的道士，面容倨傲，仿佛真神附体，对周围的顶礼膜拜受之无愧。
赵构的心，瞬间沉了下去，比刚才听到金兵渡河时更凉。
他认识那个人。
或者说，全开封的人都很快会“认识”他。
他叫郭京。
一个守城的军官，自称能施六甲法，用七千七百七十七个“六甲神兵”，便可扫荡金军，生擒敌军主帅。
这种荒诞不经的鬼话，他那位酷爱道教的父皇，竟然……信了。
不仅信了，还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，将他封官赏爵，命他组织这支“神兵”，准备出城破敌！
“疯子……都是一群疯子！”
老内侍看着楼下那魔幻的一幕，喃喃自语。
赵构死死抓住窗棂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
他看着楼下那群跳大神一样的“神兵”，看着狂热到失去理智的百姓，再想想黄河对岸那些武装到牙齿、嗜血如命的金国铁骑。
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彻底的绝望，瞬间将他吞噬。
他原本计划明日一早的抗旨出走，是险中求生的唯一理智选择。
但现在，他怀疑了。
逃离这个己经彻底疯狂的地方，真的……还能有活路吗？
（第一章完）后记： 康王赵构决心抗旨北去，却发现朝廷最后的希望竟寄托在一支装神弄鬼的“六甲神兵”上。
这座繁华帝都，从上到下己经彻底疯狂。
他这条孤舟，能否从这片即将沉没的疯狂之海中挣脱？
等待他的，将是怎样的命运？
开封府的夜晚，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寂寞。
朱雀门外，州桥夜市正值最喧闹的时辰。
炭火的焦香、炖肉的浓香、以及刚出炉的炊饼带着麦子最原始的香气，混杂在一起，霸道地充斥着整条街巷。
卖熬肉的小贩嗓门洪亮，吆喝着“饶骨头”；卖果子的篮子里，林檎、金桔、温柑堆得冒尖，在灯火下泛着诱人的光泽。
瓦舍勾栏里更是另一番天地。
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，说话人正讲到《三国》里关云长温酒斩华雄的紧要处，惊堂木一拍，满堂喝彩。
杂剧艺人扮着古怪模样，引得台下笑声阵阵。
觥筹交错，裙裾飞扬，这里没有冬天，只有永不散场的人间春色。
这座城市，是十一世纪全世界最繁华的所在，没有之一。
它有一个梦幻般的名字：汴京。
人们常说，“官家（皇帝）与民同乐”。
这话，至少在表面上是真的。
当今天子徽宗皇帝赵佶，他的艺术造诣和享乐精神，足以让这座城市的繁华再上一个台阶。
他笔下花鸟栩栩如生，他独创的“瘦金体”风骨峭拔，他修建的艮岳奇石林立、珍禽异兽奔走其间，宛如仙境。
今夜，宫中的笙歌似乎比往日更悠扬一些。
官家或许又在召见他宠幸的道士，探讨长生飞升的玄妙；或许又在欣赏新搜罗来的奇石，题写御名；或许，只是单纯地在艮岳的雪景中饮酒赋诗。
一切都美好得不像话。
然而，在这片极致的繁华之下，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，像地底暗流，悄无声息地蔓延。
州桥边，一个老儒生叹了口气，对同伴低语：“听闻北边……不太平啊。”
同伴赶紧“嘘”了一声，警惕地西下张望：“莫谈国事！
有皇城司的逻卒。”
但话题一旦开了头，就难以压下。
旁边酒桌一个行商模样的人凑过来，声音压得更低：“何止不太平！
我刚从河间府回来，那边人心惶惶，都说……金人快打过来了！”
“金人？”
老儒生一惊，“不是才跟他们联手灭了辽国吗？
不是盟邦吗？”
“盟邦？”
行商嗤笑一声，嘴角满是苦涩，“辽国这块肥肉刚吃完，拿着刀的厨子，可不就盯着咱这桌新的了吗？”
消息灵通的人们，早己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。
朝廷的邸报依旧粉饰太平，但私底下，各种骇人听闻的小道消息像瘟疫一样流传：金兵分东西两路南下，势如破竹！
太原被围得像铁桶一般，己经几个月了！
郭药师那个降将又反了，带着金兵首扑黄河！
恐惧，是一种比欢乐传播得更快的情绪。
但这种恐惧，暂时还被牢牢摁在酒桌之下，茶肆的窃窃私语里。
大多数人，依旧选择相信朝廷，相信那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官家。
天塌下来？
怎么可能。
大宋百年基业，堂堂帝都，能有什么事？
*与此同时，皇宫大内。
气氛与市井的喧嚣截然不同。
一种冰冷的、僵硬的恐慌，正在这里凝固。
垂拱殿内，烛火通明，却照不亮每个人脸上的阴霾。
刚刚结束了一场极度失败的军事会议。
或者说，是一场争吵。
龙椅上，宋徽宗赵佶面色苍白，往日那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里，此刻只剩下涣散和惊恐。
他刚刚做了一个决定：任命皇太子赵桓为开封牧，意思很清楚，就是让儿子来留守烂摊子，自己准备跑路。
但此刻，他后悔了。
或者说，他害怕了。
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掌控局面。
太常少卿李纲，一个官职不高却硬骨铮铮的官员，刚刚用一头撞柱子的激烈方式，血溅朝堂，拼死反对皇帝南逃。
“陛下！
宗庙社稷在此，京师百万军民在此！
陛下岂可弃之而去？！”
“即便要战，陛下也当在军中，以鼓舞士气！
巡幸东南之说，万万不可！”
李纲满脸是血，被人搀扶着，目光却死死盯着皇帝。
那目光，让赵佶感到刺痛和前所未有的狼狈。
主战派和主逃派吵成一团。
宰相白时中、李邦彦等人坚决主张“暂避敌锋”，巡幸襄阳或金陵。
而李纲和一群低级官员则力主死守，认为京城墙高池深，只要皇帝在，军民一心，必能守住。
争吵毫无结果。
赵佶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。
他挥了挥手，无力地说：“容朕再思之……再思之……”退朝的旨意有气无力。
他几乎是被内侍搀扶着，逃也似的离开了垂拱殿，回到了他熟悉的、充满艺术气息的寝宫。
这里没有争吵，只有他心爱的字画、古玩和熏香。
他需要这些东西来安抚他几乎要崩溃的神经。
然而，他刚坐下没多久，内侍省押班（高级太监）邵成章就急匆匆地进来，神色惶恐地跪倒在地：“大家（宫中对皇帝的称呼）！
不好了！”
“又……又何事？！”
赵佶的手一抖，险些打翻茶盏。
“宫外……宫外聚集了数百太学生！
为首的叫陈东，他们跪在宣德门外，哭嚎上书！
要求、要求诛杀蔡京、童贯等六贼，要求陛下下诏固守京城，传位……传位太子！”
“什么？！”
赵佶猛地站起来，浑身发抖。
太学生闹事！
这是最让他害怕的事情之一。
这些年轻人，热血冲动，不畏权贵，一旦闹将起来，声闻天下，他这“昏君”的名声就坐实了！
而且，他们竟然要求他传位给太子？
这不再是朝堂内的争论，这是民间的汹汹舆情，是逼宫！
“反了！
反了！”
赵佶气得语无伦次，“皇城司呢？
驱散他们！
抓起来！”
邵成章磕头如捣蒜：“大家，使不得啊！
此时若动用武力，恐激起更大的民变！
外面……外面围观百姓，己有数千之众了！”
赵佶颓然坐回椅中。
他感到一阵窒息。
外有金兵铁骑，内有百官争吵，现在连他寄予厚望的“未来栋梁”们也起来反对他。
完了。
他心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。
就在这时，又一个更坏的消息传来。
他的心腹大太监，权倾朝野的梁师方，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，甚至忘了礼仪，尖着嗓子哭喊道：“官家！
官家！
祸事了！
完颜宗望（斡离不）的东路军，己……己渡过黄河了！
滑州失守！
黄河天堑……没了！！”
“噗通”一声。
报告消息的梁师方自己先吓得瘫软在地。
殿内死一般的寂静。
只剩下赵佶粗重而惊恐的喘息声。
黄河，结了冰。
金军的铁骑，就这样踩着冰面，如履平地地跨过了大宋王朝最后一道心理上的防线。
繁华的汴京，如今像一颗熟透的果子，赤裸裸地暴露在凛冽的北风之下。
天，真的要塌了。
*夜更深了。
太学生们依旧跪在宣德门外，口号声时而响起，在寒冷的夜空中传出老远。
宰相白时中的府邸，后门悄悄打开，几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马车装载着沉重的箱笼，悄无声息地驶出，奔向城南。
类似的场景，在今夜的开封，许多高门大院里都在上演。
而更多的平民百姓，则挤在紧闭的家门后，或通过门缝紧张地张望街面，或搂着孩子瑟瑟发抖，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哭喊声和更夫敲打的、似乎也变了调的梆子声。
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，只知道，要变天了。
在城东北角一座不起眼的驿馆里，一个年轻人正对灯独坐。
他约莫二十出头年纪，面容俊朗，眉宇间却锁着深深的忧虑和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稳。
他叫赵构，是当今天子徽宗的第九子，封康王。
与其他惊慌失措的皇子不同，他此刻异常冷静。
他刚刚接到了父皇的密旨，内容含糊其辞，却充满不祥的预兆。
宫中眼线也给他送来了消息，告诉他金兵渡河，父皇有意南逃。
他面前的桌上，摊开着一幅地图。
他的手指，正从汴京的位置，缓缓向北移动，越过黄河，指向一个叫磁州的地方。
他的使命，在几天前还显得无足轻重甚至有些可笑——以亲王身份，代替皇帝出使金营，去议和。
但现在，这个使命变成了一个可能送死的陷阱。
去，还是不去？
父皇的旨意不能明着违抗。
但去了，还能回来吗？
看看他的父兄（徽宗、钦宗）对金人的恐惧程度，就知道那龙潭虎穴有多可怕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目光变得锐利起来。
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。
这个决定，将不仅改变他自己的命运，更将在不久的将来，支撑起一个王朝最后的脊梁。
“王爷，夜深了，该歇了。”
老内侍推门进来，轻声提醒。
赵构抬起头，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褪去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。
“备马，”他声音平静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，“明日一早，不等旨意，我们即刻出城。”
“出城？
王爷，我们去哪儿？”
赵构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那个叫“磁州”的地方。
“北上去磁州，但不是去金营。”
“我们去……抗旨。”
老内侍吓得魂飞魄散：“王爷！
这、这可是……”赵构站起身，推开窗户，寒冷而新鲜的夜风猛地灌入，吹得烛火剧烈摇晃。
“听见外面的声音了吗？”
他轻声说，“这开封城，己经是一口快要煮沸的锅了。
再待下去，不是被煮烂，就是被闷死。”
“与其坐以待毙，不如……”他话未说完，突然，一阵巨大而诡异的喧嚣声由远及近，猛地从街道上爆发开来，瞬间压过了太学生的请愿声！
那声音里充满了极度的惊惶、难以置信的尖叫，还有某种……歇斯底里的狂喜？
“天兵！
是天兵来了！”
“快看啊！
神人下凡了！
开封有救了！
大宋有救了！”
赵构猛地一怔，冲到窗边向下望去。
只见街道上，不知何时涌出无数百姓，他们不再是躲在家里恐惧，而是疯狂地涌向街头，许多人甚至激动得跪地磕头，朝着皇城方向欢呼雀跃。
一阵整齐而古怪的脚步声传来。
一队穿着奇装异服、模样好似道观里壁画神将的“士兵”，在一个道士模样的人的带领下，正趾高气扬地穿过街道，走向皇宫方向。
百姓们在他们经过时，纷纷伏地，高喊着：“神兵天降！
佑我大宋！”
那个领头的道士，面容倨傲，仿佛真神附体，对周围的顶礼膜拜受之无愧。
赵构的心，瞬间沉了下去，比刚才听到金兵渡河时更凉。
他认识那个人。
或者说，全开封的人都很快会“认识”他。
他叫郭京。
一个守城的军官，自称能施六甲法，用七千七百七十七个“六甲神兵”，便可扫荡金军，生擒敌军主帅。
这种荒诞不经的鬼话，他那位酷爱道教的父皇，竟然……信了。
不仅信了，还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，将他封官赏爵，命他组织这支“神兵”，准备出城破敌！
“疯子……都是一群疯子！”
老内侍看着楼下那魔幻的一幕，喃喃自语。
赵构死死抓住窗棂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
他看着楼下那群跳大神一样的“神兵”，看着狂热到失去理智的百姓，再想想黄河对岸那些武装到牙齿、嗜血如命的金国铁骑。
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彻底的绝望，瞬间将他吞噬。
他原本计划明日一早的抗旨出走，是险中求生的唯一理智选择。
但现在，他怀疑了。
逃离这个己经彻底疯狂的地方，真的……还能有活路吗？
（第一章完）后记： 康王赵构决心抗旨北去，却发现朝廷最后的希望竟寄托在一支装神弄鬼的“六甲神兵”上。
这座繁华帝都，从上到下己经彻底疯狂。
他这条孤舟，能否从这片即将沉没的疯狂之海中挣脱？
等待他的，将是怎样的命运？
相关推荐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