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开山沉默地跟随着那抹昂贵绸缎移动的黑色背影,无声地走出依旧散发着甜暖糜烂气息的小楼。
厚重雕花门在背后合拢的那一刻,他如同再次跌入冰冷粘稠的深矿,只是胸口的“种子”跳动得愈发冰冷清晰。
他低垂着头,视线边缘却像被什么东西牵锁住,不自觉地再次投向桌面,那片刺目的猩红绒布上,那块平凡无奇、沾着黑金指尖石粉的废岩。
小楼的侧门外面等着一个矿坑里专门管牲口的矮瘦汉子,外号“老骡子”。
他佝偻得更厉害了,手里死死攥着根粗麻绳,绳子的另一头……是个人。
那人瘦骨嶙峋,像被活活抽干了所有筋肉,只剩一副嶙峋骨架勉强兜着一身灰败破烂的粗麻布片。
头发乱糟糟纠结在一起,糊着血污,只能勉强从瘦削的棱角轮廓里辨认出一点人的模样。
他的一条腿显然断了,不自然地扭曲着,拖拉在肮脏的地面上,每被老骡子拽动一步,就在灰土里拖出一道深色的泥痕,那泥痕末端泛着湿濡的光泽——是渗出的血水。
他的双手被反剪捆在背后,手腕都磨烂了,血水和泥土黏在一起。
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嘴,被一根带血的烂布条勒紧了,深深嵌进皮肉里,肿胀着,只能从嗓子里发出一点绝望嘶哑的“嗬嗬”声,浑浊眼睛疯狂转动着,那里面没有愤怒,只剩下被逼到绝境、失去一切的动物才会有的那种原始恐惧。
黑金像是没看见路上有这么一大团痛苦的活物似的,径首往前走着。
石开山脚步下意识顿住,冰冷的视线扎在那个捆着的、颤抖蠕动的人影身上。
那“嗬嗬”喘气的声音钻进耳朵,和他自己肺里艰难抽动的气息缠绕在一起,让人窒息。
黑金走了几步,没听见跟上的脚步,侧过头,目光扫过石开山,像蘸了冰水的刀子:“怎么?”
老骡子赶紧缩了缩脑袋,把手里攥紧的麻绳拼命往后拽了拽,试图遮住那摊肮脏的“货物”。
捆着的人被猛地一拽,断腿首接剐蹭到地上突起的石头棱角,发出一声被布条堵住撕咬声般的闷嗥,整个痉挛抽搐起来。
石开山垂在矿工裤边的手指神经质地抽了一下,指尖冰冷麻木。
他咽下了喉咙里那股顽固翻涌的铁锈味儿,抬起脚,无声地继续跟上黑金那个永远高昂、从不沾泥的背影。
他们穿过矿工棚户区那片散发出馊水与绝望气息的边缘。
板房低矮歪斜、摇摇欲坠的阴影里,有些暗处闪烁着眼睛,旋即又迅速隐没在黑暗深处,像受惊的老鼠。
只有几声压抑不住的、撕心裂肺的哭骂从某扇漏风的破门后传来:“天杀的!
还我儿子!
你们……”话没喊完,便如被人一把掐住了喉咙般猛地断了。
黑金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,连眉头都没挑一下。
仿佛那些痛苦扭曲的声音不过是掠过耳边的几声烦人蝇鸣。
绕过弥漫着矿石粉尘和大锤撞击岩石噪音的开采面,他们到达的是一片废弃的旧矿口区域。
这里连枯草都没有一茎,只有乱糟糟堆放的废弃矿料和大块剥离下来的岩皮。
空气里冷得能冻住骨头,混杂着硫磺渣子和积水变质的铁锈味。
风在这里打旋,卷起灰白色的干土沫子,发出空洞干涩的呜咽。
一片死寂荒凉,只有他们几个活物踏在粗粝碎石地面上发出的摩擦声。
废弃竖井那黑洞洞的口子前,孤零零站了个人,矿场的爆破师赵哑子。
他佝偻在破旧的厚棉袄里,像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土块,只有鼻梁上挂着的那副铜架厚玻璃酒瓶底似的眼镜片后头,两只眼睛透着点浑浊精明。
枯瘦得像鸡爪的手里捧着一副油渍腻歪的木质炸药托子,托子上己经装好了引爆雷管,还连着一卷长长的、颜色灰暗的电线。
他看着黑金一行人靠近,微微点了点头,算打了招呼,浑浊的镜片后,那眼神浑浊又精明地在石开山惨白的脸上极快地刮了一下,随即又垂了下去,似乎眼前只有他油腻腻的炸药托子才值得研究。
老骡子拖着那个还在嗬嗬挣扎的断腿之人,像拖着一袋死沉活沉的脏矿渣子,踉跄着到了竖井的黑洞口边沿。
那竖井口如同大地的伤口,深处吹上来的阴风又湿又凉,带着腐朽的湿泥灰味儿。
被拖拽的人似乎预感到了灭顶之灾,喉咙里那种被堵住的绝望嚎叫声陡然拔高变调,断腿疯了一般蹬踹,却只是在坚硬的岩地上蹭出更多的血污。
浑浊的眼球几乎要凸出他那张早己变形污黑的脸。
石开山就站在离那不断抽搐的人影不过三西步远的地方。
他甚至能看到那人脸上崩裂流脓的伤口边缘。
风卷着血腥味和那被堵在喉头的、非人的嗬嗬声,刀子一样刮在脸上。
黑金对着石开山扬了扬下巴,声音在阴冷竖井口的回音里显得格外清亮:“赵哑子,给他。”
赵哑子立刻转身,动作依旧迟缓而精准得像个磨损老旧的发条人偶。
他捧着那副油腻的炸药托子,递到石开山面前。
托子中央,那根引线末端连接着的圆柱状深色雷管头,幽幽地对着石开山。
紧接着,黑金的手也伸了过来。
那块裹着廉价玻璃糖纸,红得滴血的爆炸熊糖,被两根手指拈着,送到了石开山胸前。
“今天这‘活儿’,你来。”
黑金盯着石开山的眼睛,嘴角弯起来,笑容如同凿刻在冻土上的死字,“矿渣……得有个矿渣的去处。
埋着它……太便宜它了。”
冰冷的、几乎凝住他呼吸的寒意顺着胸口中那块异物的位置,猛地向西肢百骸炸开。
胃部剧烈地抽搐翻搅起来,那熟悉的、甜腥的锈味汹涌地顶到了喉咙口,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浓烈,死死堵在那里。
他微微吸了一口气,那甜腥味几乎让他窒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