据点藏在一家经营不善的棺材铺后院。
墨尘从后门闪入,穿过堆放着劣质板材、弥漫着木头与油漆混合气味的前堂,径首走向最里面的一间静室。
他没有点灯,借着从糊窗高丽纸透进来的、城市夜光与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交融的微光,脱下湿透的夜行衣。
动作机械,带着一种完成任务后的漠然。
冰冷的布料剥离皮肤,带来一丝微弱的战栗。
他从角落的水缸里舀起一瓢冷水从头浇下,冲掉发间和脸上残留的雨以及那若有若无的、冯奎溅出的微末血点。
水很凉,***着皮肤,却冲不散脑海里那枚银锁片在烛光下泛起的温润而刺眼的光。
他甩了甩头,水珠西散。
试图将这个无用的画面从脑中清除。
换上干燥的黑色劲装,他将夜行衣卷起,塞进一个特定的竹篓,自会有人来处理掉这些任务后的痕迹。
然后,他走到静室唯一的桌前,拿起墨锭,开始研墨。
动作平稳,节奏均匀,仿佛刚才那场雨夜中的生死裁决,与此刻的宁静研墨,是全然不相干的两件事。
墨成,铺纸,提笔。
他的字迹瘦硬,转折处带着剑锋般的锐利,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。
“亥时三刻,目标冯奎,毙于西坊清河巷七号。
现场己清理,无痕。”
报告简洁到了极致。
他没有提那封信,更没有提那枚银锁片。
那些是与任务无关的杂物,是刺客不需要关注的尘埃。
放下笔,他吹了吹未干的墨迹,将报告卷成细小的纸卷,走到墙边,轻轻敲了三下其中一块看似普通的墙砖。
砖块向内滑开,露出一个暗格。
他将纸卷放入,砖块复位。
至此,冯奎这个人在他这里的任务,才算彻底终结。
他不需要等待回复,除非任务失败。
而失败,对于暗河的刺客而言,通常意味着死亡。
做完这一切,他并没有立刻离开,而是在桌前的蒲团上坐了下来,闭上双眼。
这不是休息,而是另一种形式的“清理”——清理内心因任务可能产生的任何波澜。
呼吸渐渐变得绵长而缓慢,外界的声响,包括那烦人的滴水声,渐渐离他远去。
然而,这一次,那片空明之境并未如期而至。
取而代之的,是冯奎临死前那张惊恐扭曲的脸,是他抓向短刀时那徒劳而绝望的动作,是信纸上那未干的墨迹,是……是那枚银锁片,带着一个父亲体温,被他毫不犹豫扔进火盆的银锁片。
“吾女阿莲亲启……”那未曾出口的呼唤,仿佛穿透了时空,在他寂静的内心世界里响起。
墨尘猛地睁开眼,眼底闪过一丝极少出现的烦躁。
他下意识地握了握拳,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。
这种感觉很陌生,像是运转精密的器械里,混入了一粒微小的沙尘,几乎可以忽略不计,却又真切地存在着,阻碍着那份绝对的冰冷与平滑。
他站起身,走到窗边,透过高丽纸的缝隙看向外面。
天色依旧沉暗,但东边似乎己经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、几乎不存在的灰白。
“墨尘。”
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,不带任何感***彩,如同这黎明前的空气。
墨尘身体瞬间绷紧,又迅速放松下来。
他缓缓转身。
静室门口,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同样身着黑衣的人。
不同的是,那人的黑衣袖口,绣着一条极细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色纹路——冥犬的标志。
暗河内部的执法与监察者。
来人面容普通,是那种扔进人海绝不会被记住第二眼的类型,唯有一双眼睛,像是两口枯井,深不见底,没有任何波澜。
“冥犬七。”
墨尘叫出了对方的代号,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淡漠。
冥犬七的目光在墨尘身上扫过,像是在检查一件物品。
“冯奎的任务,完成了。”
“是。”
“可有异常?”
“无。”
冥犬七沉默了一下,那双枯井般的眼睛似乎要看穿墨尘的内心。
“有人回报,西坊区在子时前后,曾有短暂的烟火信号升空,并非我方所用。”
墨尘心头微凛,是了,冯奎临死前弄响的那支哨箭。
他当时处理得很快,没想到还是被注意到了。
“我听到了声响,”墨尘语气不变,“抵达时,只见信号残迹,未见人影。
目标冯奎,是在其藏身屋内击杀,现场无打斗痕迹,一击毙命。”
他陈述的是事实,只是省略了哨箭可能与自己有关的推测。
在暗河,任何不必要的牵连,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。
冥犬七盯着他,看了足足三息的时间,那目光如同冰冷的针,悬在皮肤上。
“很好。”
最终,他吐出两个字,身影向后退去,融入门外的黑暗中,如同从未出现过。
静室里再次只剩下墨尘一人,还有那越来越清晰的檐角滴水声。
滴答。
滴答。
像是敲在心上。
墨尘低头,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。
掌纹清晰,指腹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。
这双手,刚刚结束了一条性命,也捻灭了一封家书,一枚承载着祈愿的银锁片。
他缓缓收拢手指,握成一个空拳。
那粒名为“冯奎”的沙尘,似乎并未随着冷水的冲刷和报告的提交而消失。
它嵌入了某个缝隙,带来一种陌生、细微、却无法忽略的滞涩感。
仿佛一把从未沾染过尘埃的利刃,在无人察觉的微观之处,悄然生出了第一点……锈痕。
窗外,那丝灰白正在缓慢地、不可抗拒的扩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