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昆最后望了一眼那片此刻空无一物的白桦林,将那份诡异的既视感压在心底,随着人流重新挤上了闷罐子一样的车厢。
车门关闭,将外面的风雪与寒意暂时隔绝。
但车厢内的空气并未因此变得更好,反而因为人员重新涌入,带来雪水融化后的潮湿和更浓郁的体味、烟草味。
经过刚才的失温事件,林昆能明显感觉到,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多了起来。
好奇、探究、感激,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。
“同志,刚才真是谢谢你!”
那个叫小芳的女知青在朋友的搀扶下,特意过来道谢,脸色虽然依旧苍白,但精神好了很多。
她身边几个同伴也纷纷向林昆投来友善的笑容。
林昆只是微微点头,并未多言。
他并非刻意冷淡,而是仍在快速适应和梳理着两段记忆,并评估着当前的环境。
这种沉稳内敛的表现,在周围一群大多情绪外露的年轻人中,显得格外突出。
“行了,都回自己位置坐好,火车马上要开了,都注意保暖,别再出岔子!”
赵山河粗着嗓子维持秩序,目光扫过林昆时,赞许地点了点头。
列车再次哐当哐当地启动,驶入更加深沉的黑夜。
窗外的世界彻底被黑暗和风雪吞噬,只有偶尔掠过的一点灯火,证明着人类活动的痕迹,但也遥远得如同星辰。
经过刚才的插曲,林昆所在的这个小区域,气氛明显活跃了一些。
赵山河是个健谈的人,也开始有意无意地引导着话题,试图驱散知青们心头的阴霾和对未来的不安。
“林昆,你小子刚才那两手,可不像是普通学生娃能会的。”
赵山河拧开军用水壶,这次里面装的是辛辣的散装白酒,他抿了一口,递给林昆,“来一口?
驱驱寒。”
林昆摆手婉拒:“家里以前有些杂书,看过一些。”
他找了个最不容易被深究的理由。
这个年代,知识来源复杂未必是好事。
“杂书?
我看不像。”
赵山河嘿嘿一笑,也不勉强,自己又灌了一口,“你那架势,像是老林子里的猎户,或者……经历过实战的老兵。
稳、准、狠,知道该干啥,不该干啥。”
坐在对面的周晓梅也轻声开口,声音如同清泉:“林昆同志处理得很专业。
我以前在卫生所帮忙,见过冻伤的人,处理不当反而会加重伤势。”
她的话间接佐证了林昆方法的正确性,也透露出她自己的些许经历。
林昆看了她一眼,女孩的目光清澈而坦诚。
“只是恰好知道。”
他依然言简意赅。
话题渐渐铺开。
从各自的家乡,到对北大荒的想象,再到建设兵团的传闻。
林昆大多时候在听,偶尔插一两句,却总能切中要害,或者引出一段关于当地气候、物产、甚至是一些流传甚广的民俗传说,听得众人一愣一愣的。
“听说那边老林子深得很,里面还有……有熊瞎子和大爪子(东北虎)呢!”
一个戴眼镜的男知青有些紧张地说。
“野兽固然要小心,但更要注意的是环境本身。”
林昆接口道,声音平稳,“迷路、失温、寻找水源和食物,这些才是野外最大的挑战。
至于民俗传说……”他顿了顿,没有深入,只是淡淡道,“入乡随俗,尊重当地的老规矩,总没坏处。”
他这番话说得平淡,却让赵山河眼中精光一闪,似乎想到了什么。
车厢的广播突然响起,通知因为前方线路积雪过厚,列车需要临时停车等待清障,预计停留时间不详。
这个消息如同冷水滴入油锅,瞬间引发了更大的骚动和焦虑。
长时间的停车,意味着他们可能要在缺乏足够保暖和食物的列车上,度过北大荒的寒夜。
燃料和热水都是有限的。
“这要等到啥时候去?”
“车上这么冷,怎么熬啊?”
“吃的也不多了……”抱怨和担忧的声音开始蔓延。
几个负责的干部和赵山河一起,大声安抚着情绪,但效果有限。
林昆站起身,对赵山河道:“赵班长,不能干等。
我们需要主动做点准备。”
“你说!”
赵山河现在对林昆的意见非常重视。
“首先,组织身体好的人,轮流去车厢连接处和门口,用随身的报纸、硬纸板甚至衣物,尽量堵住进风的缝隙,减少热量流失。
其次,统计一下大家剩下的食物和热水,统一分配,优先保证体弱者和刚才那位生病的同志。
最后,让大家尽量不要静止不动,可以在座位上适当活动手脚,促进血液循环。”
他的建议再次条理清晰,极具操作性。
赵山河立刻点头,招呼了几个看起来比较健壮的男知青开始行动。
周晓梅也主动站出来,协助统计物资。
林昆自己也参与到堵缝的工作中。
他利用前世的知识,巧妙地利用有限的材料,制造出更有效的防风层。
他的动作熟练而高效,再次引来了周围人惊讶的目光。
在统计物资时,林昆注意到一个缩在角落、一首没什么存在感的干瘦青年,他紧紧抱着自己的背包,对周晓梅的询问支支吾吾,似乎藏了什么东西。
林昆眼神微动,但没有立刻点破。
在有效的组织下,车厢内的恐慌情绪渐渐被控制。
虽然依旧寒冷,但风力减小后,体感温度确实有所回升。
有限的热水和干粮被优先分给了最需要的人。
林昆靠在椅背上,闭目养神,实则是在脑海中不断回忆、整理着关于北大荒的一切有用信息。
从地理环境、气候特点,到动植物资源,再到那些被他视为学术研究对象,如今却可能真实存在的民俗传说和超自然禁忌。
他感觉到,胸口那若有若无的灼热感,似乎比之前更清晰了一点。
尤其是在他回想起某些特定传说,或者将注意力投向窗外无边黑暗时。
那个抱着背包的干瘦青年,时不时偷偷瞄向林昆,眼神复杂,既有恐惧,又有一丝莫名的期待。
夜深了,列车依旧停滞在荒原中。
大部分知青在疲惫和寒冷中昏昏欲睡,车厢内只剩下火车引擎低沉的轰鸣和鼾声。
林昆却毫无睡意。
他耳畔似乎又响起了风中那细微的呜咽,比之前更近了。
他猛地睁开眼,看向窗外。
就在这一瞬间,车窗玻璃上,除了映照出的车厢内昏暗景象和他自己的脸,似乎极快地掠过了一道黑影——不是贴在玻璃上,而是从外部一闪而过!
速度极快,如同错觉。
但林昆确信自己看到了。
那形态,隐约像是……一个倒吊着的人形?
他心脏微微一缩,屏住呼吸,全神贯注地感知着外界。
风声、雪落声、列车金属的收缩声……除此之外,还有一种极轻微的、仿佛指甲刮擦车厢外壁的“沙沙”声,断断续续,由远及近。
那“沙沙”声似乎在他们的车厢外停留了片刻。
紧接着,靠近车厢连接处的位置,传来一声压抑的、带着哭腔的低呼,是那个之前藏东西的干瘦青年。
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度恐怖的东西,脸色惨白如纸,浑身抖得像筛糠,手指死死指着车窗外,嘴唇哆嗦着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周围几个被惊醒的知青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,却只看到一片漆黑和反光的玻璃。
“咋了?
你看见啥了?”
有人不耐烦地问。
干瘦青年只是拼命摇头,蜷缩起来,把脸埋进膝盖,再也不肯抬头。
林昆缓缓握紧了拳头,目光锐利如刀,透过车窗,投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暗。
这列开往北大荒的火车上,搭载的,恐怕不仅仅是他们这些知青。